这是「Diasporic Letters 离散纪事」的第 2 篇推送。周末好,祝福你快乐。
(本图片由ChatGPT4+DALL·E生成。我的指令是:「柏林墙倒塌前,一对恋人在柏林墙边相对而大笑。」我没想到AI随机附赠了我另一个仿佛DDR官员的大笑。)
要从两年前讲起。2021年11月,我刚到德国哥廷根一个来月,李梓新邀请我给非虚构写作平台「三明治」写一写我的欧洲留学经历。
应该怎么形容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呢?对,鬼使神差。
在哥廷根那个图书馆里,刚开学,到了晚上十点半后,就没有太多人。我在那里,找到一个在书架之间的角落,开始写下第一个句子。随后,就「鬼使神差」地完成了那第一篇《抵达哥廷根》。后来我在其他平台发表这篇文章时,加了一个定语,「大流行下」。
我偏爱「大流行」这个词,而不是「疫情」或其他。一个朋友留言说,「大流行」让她想起了《银翼杀手》里的「大停电」(Black out)。
因此我是在大流行或大停电之下,抵达一个全新的地方的。
这篇文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,因为那意味着真正的「恢复写作」。我本以为只是写一篇文章,却没想到,李梓新是让我写「专栏」。最初他的要求是,一个月一篇,后来被我拖成了:两年,一共写了五篇。唯一可以找的借口是,这五篇文章每一篇都很长、都有许多研究、采访和参与式观察(或观察式参与),以及我浓重的个人命运轨迹在其中。因此五篇文章,有快八万字。
第一篇文章《大流行下,抵达哥廷根》,方可成也放在了他的Newsletter新闻信推荐的某一期里。并且,他在那一期新闻信里大意说,即便在当时那种环境下,全球化仍然不会终结,因为仍然有人在抵达,等等。
他私信我,推荐我用新闻信,因为新闻信不用担心文章被删除,并且可以写些短一点的、即时性的内容,不用每一篇都是长文章。大意应该是,可以作为写作长文章间歇期间的缓冲,并且也可以和读者有更多更直接的交流。
在方可成的怂恿和一时冲动之下,我研究了几种新闻信平台,最后决定建立Substack,然后就搁置了两年,直到上一周。那时我遇到的首要问题时,我不知道如何起名。在这个时代,任何一个网络发布的东西,都会被视为一个「品牌」,总会被要求运营技巧、增长经验、达到多少订阅、转换成何种经济利益,等等。而一个名字,是所有环节的开始。其次是,我发现我没有余力去做「写作长文章间歇期间的缓冲」,「和读者有更多的交流」。
我在咬紧牙关泅水,完成每一学期的学业,无尽的课程阅读和论文,外管局和市政厅的官僚文件,迁徙三个国家,成为援助乌克兰难民的志愿者,寻找和我个人关切相关的选题,努力给三明治写一些长文,找一份实习或工作,研究该国法律文件,思考将来自己如何留下来,并且还能创造点什么。
我根本没有余力缓冲,也根本不想和读者交流。
从2015年开始,我知道自己在香港做记者的处境并不安全。2016年4月以后,作为一个在港媒工作的内地记者,我开始正面与国家机器相撞,面对威胁、骚扰与恐惧,持续数年,家人也深受其害。2018年8月,我因为帮朋友发维权文章,打米兔官司,直面中国内地媒体圈和公益圈内的撕裂和深刻失望。而到2019年的香港之后,我彻底陷入失语。如果要简单概括,那是一个非常暴烈而惨痛的图景,我的职业与身份,让我陷入更加巨大的撕裂、忧虑、恐惧和愤怒之中。2020年,大流行首先在中国到来,大疫同时暴露和掩盖了许多东西。
掩盖的关于我自身的东西,至少包括我应该寻觅的创伤治疗。
我因此根本不想和陌生人交流。当然那一年,也是很多人开始不再和陌生「同胞」交流的时刻。
2019年夏天以后,在转行去做品牌、公关、市场的那两年时间,我给《经济观察报·书评》写过一篇约稿。我是这么写完那篇稿子的:
每天的午休、带薪抽烟时间、或晚8点以后,我一个字一个字地,艰难地磨出来那篇稿子。地点是华润万象城楼下,我拿着一个带键盘的iPad,蹲在吸烟区的角落,每天在众人带薪抽烟的云雾缭绕中,偷偷摸摸写几段,然后跑回去开会、做方案、被老板指挥、再指挥乙方、做PPT和写周报。那篇文章在2019年年末,以笔名在该报上发表了。
其中有这么几段话:
「在那样一个‘幽暗渐次聚集的不详时代’里,抒情诗人在乱世浮生中,用个人创作,抵御了集体的呐喊与彷徨,逃离那噬人心魄的恐惧。
也只有这样,他们的命运才不至于只是‘一连串变化、矛盾和毁灭’。‘抒情’不止让人保存核心自我,更深一层的,这样的‘抒情诗人’在大浪淘沙、尘埃落定之后,不仅更真实地记录与描写了那个不容置疑的史诗时代,还用自己的方式,‘动摇和颠覆了史诗的节奏和韵律’。」
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语焉不详?抒情诗人是什么人?不容置疑的史诗时代是什么?什么才是哪个“幽暗渐次聚集的不详时代”?
那是我在经观书评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,也是一篇写得七零八落、语焉不详的文章。
在港大读第一个研究所期间,我开始给《经观书评》写作,写了五年,前后发表了几十篇文章。那年年底,编辑天元给我寄来报纸。我此前没有保存报纸的习惯,但那次我同样鬼使神差地保存了下来。那是我最后一次收到那份报纸的书评版面。后来这个编辑被迫离开了书评,经观书评作为一个独立的版面也消失了。
我以为以笔名给曾经撰稿的报纸继续写作,一边再打一份工,会是我的一种治愈方式,但是我、编辑、报纸版面,都消失了。2020年随即到来。
但世间事应该俱是如此,治疗总是会延迟。
对于知识分子、写作者来说,写作和记录就算不是唯一的治疗方式,也至少是最好的方式,是我们跨越时空、抵达记忆现场的唯一方式。比如,我们不妨把《极权主义的起源》和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视为汉娜·阿伦特对自己的延迟治疗。
李梓新一直在三明治推崇每个人的「生命写作」(life writing),也有朋友说我这两年是在写「自我民族志」(autoethnography)。什么是生命写作,或自我民族志?我想这些概念之间,纵使分属不同的学科或门类,写作要求有所不同,学者和作者之间会争吵不休,但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对我来说,我的延迟治疗,就是从「鬼使神差」地写出第一篇「大流行下」的「抵达」开始。
让我把时间快进到上一个星期。
我是在完成了一系列事情以后,决定发一篇「社交媒体文本细读」,也就是过去一年多,在豆瓣上发表的、一般来说经三天审核后、通过的内容,组成了一篇文章,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上。发布三次失败后,很意外地成功了。
(完成的一系列事情是指:毕业论文定题、田野和写作大半年及答辩结束、很幸运地拥有一份工作、办完在外管局应该办的签证事宜、找到新的住所,等等。)
此后,我收到一条留言,那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,2019年5月起开始关注该公众号,我们从未互动过:
「印象中是用微信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给公众号留言,留言给上大学后启迪过自己思想的互联网陌生人。看到您说,不管是新闻报道、采访研究还是社会抗争,都没有回响,一丝一毫也没有。我想这是不对的,在过去的黑暗挣扎里,是您的少年意气和追问思考指引了我方向。那么在您需要凭一口气、点一盏灯的时刻,我也想告诉您,一定有一些人和我一样,期待着您能像过去文章里提到的罗曼罗兰那样,在这个文明垮塌的时代里,把自己活成一整套文明,活出一个人可能的自由极限。作为远方很多人的心中挂念,请不要熄灭。」
我并不记得自己写过「把自己活成一整套文明」或「罗曼罗兰」这样的内容。但我还是回复了这位陌生人:
「真的很感激这一段留言。」
然后这篇文章,在欧洲时间的午夜就没了。
在微信后台,这个陌生人的留言也没了。
这可是一篇经过多个平台层层审核的文章。那么是留言的问题,对吗?或单纯就是这个公众号早已被严格看守的问题,对吗?
我有点无奈,只想找回那条留言,于是在后台给这个陌生人留言:
「X,你好~因为文章被删除了,你的留言也违反规定没了。我没想会这么没了,不知道你是否有保存下来你的留言。」
而我此后所有的行动力,就是被这一条留言激发的。因为那篇拼拼凑凑的文章,还在电脑里有存档。
但这条陌生人的留言,绝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。
接着,在凌晨三点钟,我决定正式启动这个搁置了两年的新闻信频道。
此前,我已在陆续给它搭建一些「框架」,做些前期的「品牌建设」,毕竟营销或推广,也是我2019年以后的「专业」。
一年多前,我给这个频道起了个尚且犹豫不决的名字,「离散纪事」。
考虑到在ChatGPT时代,这个账号会有外国朋友订阅(事实证明,我过去两年认识的、好些不懂中文的欧洲朋友,也因为我在Instagram上的推广,而迅速订阅了),它得有个英文名称。
我给它起名为“Diasporic Letters”。英文名我并未太多犹豫,因为很显然,我不会用Chronicle来命名这个频道,那太过严肃、学术、干瘪和乏味,让人想起发霉的旧年鉴。
在中文里,我纠结中文到底该用「来信」还是「纪事」。我不太喜欢「来信」在中文里的含义,那有一种过于轻飘飘的私人意味,充满了岁月静好之感。而「纪事」这个词,出于个人早期的阅读史,总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司马迁。
一个惨兮兮的、骄傲的、抗争的、秉笔直书的人设。还有你永远也忘不了的《报任安书》。
这条陌生人的留言消失让我决定:去他的吧,不要再犹豫了,就这样。带着愿意跟我赛博出走的人一起,搬到另一个地方去。
我想重新解读一下诸如司马迁这样用华语写作的古人,可能带来的现代启发。但我想用汉娜·阿伦特她们的视角来解读。她视角里的「华语」古人不是司马迁,而是一个更早的古人。
纳粹时代,阿伦特和本雅明等人被迫离开柏林,在巴黎流亡七年后,法国也沦陷了,他们必须得继续流亡下去。但很快,整个欧洲都将变得不再有容身之所,犹太人的出入境也变得极其困难。
在还有旅行自由之时,本雅明从丹麦带回来布莱希特——另一个逃离纳粹的德国人——的未发表诗歌。这首诗叫做《关于老子出关途中「道德经」起源的传说》。
在自身艰辛的流亡途中,他们在这首布莱希特的诗里,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和故事?
一个决定离开故土的老者。在海关。海关官员居然并未为难他,而是知道他要走,劝他写点什么,留下来。他于是口述了五千字。这个海关人员记了下来。流传两千六百年。
这个华语古人的流亡故事,竟然会深刻地打动那时的布莱希特、本雅明和阿伦特。
当我在阅读一本书里记载的阿伦特的阅读时,老子的故事已经在第N层阅读中。而我的个人视角里,这个故事是如何发生的?应该如何以全新的宇宙之大,来呈现这样的时空关系?
老子出函谷关。
他们被迫离开德国。
布莱希特在丹麦读道德经,并写诗。
本雅明带回巴黎,给阿伦特看。
本雅明写作导读。
阿伦特评论该诗。
继续她们各自的流亡路途。
阿伦特驶入大西洋。
本雅明自杀在波港。
……
……
我在德国读阿伦特传。读到这个故事。
一个我小时候就知道的,
老子出函谷关的故事。
当我写出以上这一段时,这已成为了一个莫比乌斯环一样的故事。
我也突然意识到,这个衔尾蛇一般相互启发和鼓舞的历史故事,不也发生在我和这条陌生人的留言之间吗?
用某种方式,我们终会和任何时空里的孤独旅人,相遇在历史的莫比乌斯环中。
(备注:后来那条陌生留言的朋友在后台回复了我,把那条不见的留言又发了一次给我。让我得以记住它。此文也感谢TA。祝你周末愉快。)
这两年在荷兰,因为想要硬生生创造一个新的人生阶段,学语言和停止写作,是我主动与过去的自己做的一个切割。原因一点不复杂,甚至没什么值得说的。但,在这个阴沉的午后,读到那个陌生人的话,看到你重新装修的写作房间,只想说,谢谢你。母语里面那些挥之不去的愤怒,映照着你的某种固执,持续地,在产生能量。
谢谢思聪兄,真是受宠若惊了哈哈。一条留言而已,相较于过去很多次被你文章所激励,显得过于微不足道了。btw我2015年上大学就关注你啦,没记错的话罗曼罗兰出自于2016年于渊的第一封回信,现在提起这些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。刚刚又看到你被封的公众号,想起我大学毕业前夕因同样缘由无法再使用的旧微信,倒也难怪后台看到的关注时间是2019了~from同在泅水的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