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些天鸟山明去世,让我想起童年的悠长时光。
在三峡水库淹没旧县城前,我的童年最开心的事情,就是去书店街淘盗版的《七龙珠》漫画。那时信息闭塞,怎么也搜集不到全集,因此也总在猜测漏掉的那些剧情。在人生中,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以前的人生中,我记得那是最美妙的时光。我也因此想到一篇 2016年 5 月写的一篇文章《幸存的小镇往事》。写作这篇文章前,我在做「文革五十年」的专题(多媒体页面,和《文革八问(上)、(下)》),花了四个月的功夫。在首都机场我首次遇到几个陌生人,其中一个陌生人后来还来了一趟香港,在中环一家餐馆。那顿饭花了公帑近一千块。那顿饭的核心意思是要稿子降调。我感到奇怪,他们出境,应该成双成对出行、彼此监督才对。我最终还是出了整个专题和近三万字的稿件。后来这些人如鬼魂般出没在我生活的现实中,出没在我的家乡,出没在我的梦境中,持续许多年。
在那个专题的成稿前夜,我莫名其妙地写了一篇这样的《幸存的小镇往事》出来。那时候是 5 月初,一个午夜,千禧广场的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,在孤独地「写文革」,情绪有些崩溃,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这篇文章。写得很快,写到凌晨,我就发在自媒体上了。
如今又过去了八年,我又离开香港、离开深圳,在德国生活工作,中途我有一整年,在波兰和捷克。
再读这篇文章时,我惊讶于自己对一个城镇的地名的熟悉,即便它们已经不复存在。我好像再没有对一个地方,能够自如地书写它的肌理。因为自童年以后,我就成为一个在不断移动的人,对于任何一个我居住过或长或短的城市,我都没有再有时间,去成为它的一部分。我的写作,也是在写作移动的经验、移民的经验、离散的经验,却并真正书写「成为它的一部分」的经验。1阅读过去的文章,有时候会感到惭愧,有时候会感到恍然大悟,因此,我建立这个过去的「档案集」应该有它的意义。
十二岁以前,我生活在一个古老的小县城。它的历史上没有过地震,没有过洪水。不便之处是,县城不临江,没有海,四周是连绵的山。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,若去到重庆市,那三百公里的距离,等于六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,即便是罕有的自驾,也要四个多小时。
县城的地名古朴悠远,年岁漫长,甚少红色意味。八岁以前,我家住在「迎仙镇」,每日经过「东渠河」,可以去「汉丰镇」的小学念书。我妈妈的少女时代在「白桥镇」度过,他和我爸爸都在「温泉镇」的中学念书,度过自己宝贵的青春时光。
汉丰镇的小西门,有那时候少年最爱的玩具店和漫画书店。我们八九岁,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,玩具店里的新奇玩具散发的未来气息,让人悠游流连。很多年后我在香港问起同龄的香港同事,我们喜欢过同一款四驱赛车,同一部四驱车漫画,大家都曾为星马豪还是星马烈更快,而争论不休,但我知道的时间迟了好几年。
他们还有许多不同的漫画、游戏、玩具,远远早于我了解到的时间。东京到香港有 2890 km,到重庆有 4300 km,但要流入这座无法临水、没有铁路、也没有高速公路的古老城镇,则需要漫长的数年。
这座不临江的城镇,有镇叫临江,有镇叫白鹤,有镇叫和谦,有镇叫竹溪。后来我去了重庆市念初中,才觉得这个躲在山峦之中的城镇,名字都雅致温柔,和那个充斥袍哥文化的重庆,在地名上毫不相似,永难合契,简直像是一个封闭了一千八百年的汉代县城,不知明清,无论国共。
重庆的地名常常被人嘲笑,沙坪坝、李家沱、杨家坪、牛角沱……在一种长期流传的叙事中,明末张献忠入川,杀光了所有「真正」的川人。清初,新政权以举国之力移民四川,而「湖广填四川」的移民第一站,就是这个水码头的阴郁城市。
传统的巴人早就被杀得一干二净,现在的重庆人,都是湖南湖北、广西广东的移民后裔。而那些大姓家族移民过来,姓李者命名了李家沱,姓杨者命名了杨家坪,但这叙事显然存在一种缺陷,它却没法解释未以姓命名的区域。
我生长的县城,似乎与世隔绝,没有因为政权更迭,而将每一个镇、每一条街改成解放、建国、进步、反修,仍然固执坚持着汉代传统,千年不易。
八岁以后,我家搬去镇东镇,家住五楼。三楼住着我的远房表亲,他们三姐弟和我一般大。那还是 2000 年,朴树刚刚出了那张经典专辑,是 windows98 可以轻松一天的年代。据说他们的爸爸就已经在上海承包许多工程,有了三千万天文数字一般的身家。而若是按照今天的讲法,他们仨最初都属于「留守儿童」。
但在那三年,我亲眼目睹过他们身上的变化。在他们变得富有之前,是刚刚由外公外婆从村落里接过来的小孩儿,最大的姐姐比我大一年,穿着朴素,老实腼腆。慢慢地,他们仨逐渐地过得开心快乐,得意骄傲。因为在那栋楼里,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那样直接体会到财富的味道。他家添置了一台几万元的钢琴,还有一个每天到来的家教,以及不断更新的进口家用电器。后来他们买了同一层的两套房子,打通左右两边,外公外婆和他们仨,一起住着六室四厅。他们的父亲,我总共见过两次,他左手有些残缺,据说是做工程时受的伤。但他总是笑容满面,有县里人从未有过的魅力和自信。
但那时我们仍不太懂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就在楼下喊佩、丹、娜……以及二楼的浩,六楼的表弟,七楼的尧,就都下来了。还有住在底楼开杂货铺的袁家小孩,他们也出来了。我们都不满十岁,不知道父母在忧愁和欢乐什么。
每天,有女生的时候我们玩「躲猫猫」,「躲猫猫」在那时候完全不会带有任何政治色彩。没有女生的时候,我们在泥泞磕碰的路上踢足球。
冬天早上有大雾,我和表弟,或是那些玩伴一起上学时,总是喜欢哆嗦着,徘徊在大雾中,将大拇指与中指相扣,嘴里念念有词,用力哈出一口白气,打在对方身上,想象自己是魔法师。
最早的时候,水泥路还没修好,每逢下雨,泥泞横流。我小时候爱穿白色网鞋,十五元一双,是很昂贵的鞋子。下雨可能是我那时候唯一烦恼的事情。我从小就记事很清楚,那时候发生了许多的事情,并未让我烦恼,只是疑惑了许多年。
似乎很久以后,我才开始理解一些事情。有一天,我住在六楼的三姨和三姨爹来到我家,说领到了六千块钱,以后就再也没有工作了。我知道他们在经历下岗,面带愁容,又自我调侃,好歹拿到了一笔钱。我爸妈那时候因此老教导我,只有体制内才是最稳当的。十年前,他们绝没曾想我后来走上一条这样的路。我只记得那时候三姨和三姨爹经常吵架,我的表弟因此经常在我家学习。
小学时我学文学,学美术,学书法,学萨克思,到后来学英语,他都跟着我,到现在每次我回老家,他总是提前说,「哥,我来接你」,每次开车在机场等我很久,在车上教导我一些健身的最佳方法。有时候我们一起商量,现在重庆是否能做些创业。十几年前,我们一起商量如何让四驱车跑得更快的时候,想象不到这些事情。
有一天二楼的浩家里,传来他的哭声。他那时候学习成绩优异,却无奈有一个毫不争气的父亲。我不得其由,为何他的母亲会在某一天消失在这座古老的县城,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。我目睹过他的父亲许多次大发雷霆,怒目圆睁,也看到过浩在很多次与我们玩耍的时候,突然因为小事爆发,而不可收拾。他比我大一岁,他发怒时我会抱住他。在我们快小学毕业时,他的爷爷似乎出轨,要和奶奶离婚。一直以来,二楼是情绪最游移不定的地方。他一言不发,那之后的许多个下午,我们放学后不回家,坐在一块失魂落魄。
在 2003 年 8 月,我要离开县城前的那个傍晚,我们一起在那条路上踢了最后一场足球。踢完后我们坐在路边,喝水,擦汗,夕阳照过来,我们的影子变得很高,比12岁的少年高出许多倍。那时候他刚刚上初一,说,明天你就走了,以后踢球就没你了。
初中三年,我每个暑假回来,我们有少数见面,明显的感受是,他变了。初三的暑假,我中考毕业,我们一起踢过一整个夏天的足球。期间每年都听到他不同的消息。学习成绩不再好了。考了一个不好的高中。没考上大学。后来,他去一个工地当了工人。再后来,就没有消息了。
底楼的袁小山家里,他的父亲在这栋楼租了这个门面,开了一家药铺。隔着一层药柜,便是他们的里屋和居所。他们也是三姐弟,一家五口人住在狭窄的居所里。最小的弟弟,我十年后再见到他时,远远认出他来,没去和他打招呼,大概是怕他记恨我小时候欺负过他一次,但他已经和我一般高了。
那一年以后,大概是赚了些钱,他们把里屋改造了一个「跃层」,用木板隔了第二层,上面也可以住人,大大缓解了空间的紧张。那时候我们很爱去他家玩,因为「跃层」对我们来说好高级。
一个夏天,我挤在他家,看完了李亚鹏版的《笑傲江湖》,觉得任盈盈美极了。袁小山的大姐姐那时候已经上高中,喜欢看《红苹果乐园》,我也跟着看过不少集,然后一个劲地在旁边说女主角好丑。袁小山那时大约七岁,在他们没有自建一个厕所前,他洗澡时总在外面,他妈妈用澡盆给他洗,我似乎没有疑问过,女孩儿怎么办。
袁小山的二姐姐不像大姐,她学习不好,但性格坚毅,眼神却总是让人心酸。我有时候挺讨厌袁小山的,但打小开始,就一直尊敬他的两位姐姐,特别是他的二姐。他的妈妈有一天告诉我妈妈,说自己的二女儿很爱在做完作业后,听我在五楼吹萨克斯。
知道她爱默默听我吹萨克斯后,直到现在,我仍无法很好面对这件事情。也许第一次感到某种我无法言语的不公平,就是从那时起。2003 年到现在,已经过去十三年,我很多年没有再吹过一首萨克斯,因为我后来觉得吉他才有意思,但仍记得那天我的深深失落。那份失落我没告诉过任何人。
那以后我每天放学后,都练萨克斯好长时间,直到小学六年级毕业,离开县城去了市里读书。
有一天他们家的门市,那些放各种药品的玻璃柜,都空无一物了。据说是因为他们的药店无照经营,所有药品都被没收。袁家父亲常年在另一个诊所行医,这家药店只是卖药,那天袁小山的妈妈在一张高凳上,愀然发怔,枯坐无言。
后来他家开始卖各种杂货零食。2014 年底,我在李志的那首《热河》中听到一句歌词,「梧桐、垃圾、灰尘和各式各样的杂货店。人们总是早早的离开,拉上卷帘门,在天黑前穿上衣服,点一根烟」,这间原本是药房的杂货铺,一下子涌进我的记忆,于是回忆纷纷涌来。
2003 年的夏天,我小学毕业,在那座古老县城的每一个街道,都能听到任贤齐唱,「往前一步是黄昏,退后一步是人生。我等的船还不来,我等的人还不明白。寂寞默默沉没沉入海,未来不在我还在……」
那座古城,在那时候看上去正在接受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吹拂,无论多缓慢,来自太平洋的风,已经吹来了。体育新闻系出身、多年未红的任贤齐在那两年突然爆红,他的歌声也能更加迅速的,流入这座西南小城。但三峡水库的宏伟目标已经箭在弦上。1992 年的人们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最终决定了,但谁也不会在 2003 年去思考四年后,这个城镇会灰飞烟灭,沉入水底。
我是在很多年后,才知道任贤齐这首歌的主歌部分的歌词的,「离开真的残酷吗,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,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,无日无夜无条件」。
2013 年我大学毕业,说来巧,2007 到 2008 年,大水淹没整座县城的时候,镇东镇和迎仙镇这两个我曾生活的小镇,因为高度在三峡水库淹没的 175 米以上,都幸存了,从此遥遥相对,变成两座贫穷的孤岛。
那年的某个夏夜,我一个人去了镇东镇。一切都变得渺小了。街道变得狭窄。道旁屋宇低矮破旧。我想象不到曾经我们是如何在这里踢足球,踢了那么多年的。
浩家还住在那里,但浩已经失踪很多年了。我和表弟家都早已不住在那里。最有钱的远方表亲家,2004 年后就全家搬去重庆,大姐在国内读书不好,于是去了英国留学,二弟也学习不好,所以一直在重庆开「红色法拉利」,不需要像薄瓜瓜一样花自己的全额奖学金。那个我一直觉得可爱的小妹妹,不幸得了抑郁症,一直在艰难治疗,不知她现在怎么样。
袁小山家还在那里。那个杂货铺仍然开着,我去的那天,他家大姐姐挺着大肚子坐在门口,无所事事,不再是那个我跟着一起看《红苹果乐园》的高中女孩儿。袁小山长得个头高高的,十年前,他还赤身裸体地在街头洗澡。他的母亲仍是坐在路边的高凳上,笑着一言不发。
我唯独没看见那个眼神坚毅,令人心酸的姑娘。
在波兰时我读一本书,Eva Hoffman 的 Lost in Translation: A Life in a New Language 时,感到她说出了一切真相。
「只要我周围的世界每次都是新的,它就没有成为我的世界;我咬紧牙关生存,去抵御每一次陌生事物的袭击……只有在你可以理解的环境中,刺激才会转化为经验,行动才会拥有目的,一张脸庞才会显得亲近,一个人方能被认识。这些模式构成了意义的土壤。但这显然是移民、流亡和极端流动性(Extreme mobility)的危险,因为你从那片意义的土壤中,被连根拔起。
看完了,写得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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